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人们逐渐发现,国家退休金减少将鼓励收入中上者以私人储蓄方式预存退休金,刺激私人保险市场吸收基金,收入高者不但不再参与社会保险系统,也能透过金融化的私人退休基金保有更多资本;再者,退休金制度失去了重新分配的效果,原本收入就低的工人阶级、职涯因育婴而中断的妇女等,在退休后贫穷的风险也大大提高。所谓“赚多少、领多少”的公平说法,其实以齐头式平等的幻象,掩盖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经过一个多月的大罢工和街头冲突,法国政府第一次透露出妥协的倾向。据法国媒体报道,总理菲利普已致信工会和雇主利益团体,表示将暂时删除争议中的改革法案细则——年满64岁才能领取全额退休金。立场较为温和的法国工人民主联盟(CFDT)认为这体现了政府的妥协意愿,并希望将对话继续下去。而拥有较大影响力的法国总工会(CGT)依旧拒绝所有妥协方案,坚定地要求政府撤回整个改革计划。反对退休金改革计划的抗议活动在法国已持续了5个多月。从2019年12月5日起,法国各大工会更是宣布联合大罢工,反对马克龙政府的“养老金改革”计划。1月11日,法国数十万人走上街头抗议改革计划。法国内政部称,抗议人数达45万人。法国总工会甚至称,全国有170万人参加了示威活动。这场运动不仅让公共交通体系近乎瘫痪,更衍生到包括巴黎歌剧院等艺术行业。但根据法国国家民意测验中心(Ifop)的调查,在罢工开始前,支持罢工者有46%(反对者30%);但法国总理菲利普宣布“劳工退休金”的立法要点后,罢工的社会支持度攀升至57%。Odoxa民调所在1月初发布的民调显示,61%的法国民众对当前罢工仍表示理解。在前所未有的对罢工的高支持度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民意?马克龙为“不得不改变的结构性问题”而推出的养老金改革方案,究竟为何在“黄背心运动”还未完全落幕时,再次点燃群众怒火?2019年底的平安夜,在巴黎街头的国立巴黎歌剧院前,一批顶尖芭蕾舞者在巴黎管弦乐团的演奏下,于抗争人潮中表演《天鹅湖》,在众人的背后,大大的抗议布条写着“抗争!巴黎歌剧院”、“我们的文化正陷危机!”这群芭蕾舞者,正是退休金改革波及的对象。法国媒体用“retraite”(法语“退休俸”)来指代这场改革,暗示其并非给付标准的简单变化,而是整个养老金体系的大变动。官方强调,此套系统的上路,将让法国的退休系统更加现代化、更公平;但对于国立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的专业舞者们来说,此一改革却是“逼艺术人去死的齐头式平等”。▲ 周二在巴黎歌剧院的前院中,身穿白色舞裙的芭蕾舞者即兴跳起了《天鹅湖》中的一幕,以抗议马克龙取消她们特殊养老金的计划。© 观察者走上街头的芭蕾舞者们表示,他们现行制度的退休年龄是42岁;改革之后,却得一路跳到64岁(还不一定能拿到全额退俸)甚至更老才能退休。但对舞者来说,这一退休年龄几乎不可能实现。由于芭蕾要求的柔软度、平衡感与肌肉协调性,需要极为严格的长期演练;顶尖表演者的启蒙与训练,更得早在七八岁就开始,因此他们的的从业时间点,就很难与现代工商社会相提并论。巴黎歌剧院的舞者札可维耶(Héloïse Jocqueviel)解释:“当你撑到了42岁、可以退休的时候,你就得面对关节炎、疲劳性骨折、疝气、甚至还得装人工髋关节.……在此状况下,就算是顶尖舞者也很难在42岁的时候维持表现,更别提64岁了,对人类来说那绝对是不可能!”这只是各行各业对退休金改革方案感到反对的原因之一。法国现有的退休制度,是二战后立法的“社会保险制”,即从每个受雇者的工资中,每月自动提拨部分比例到国家社会安全基金中,由所有受雇者、企业和政府税收共同负担全体退休者的收入。这个退休制被视为“社会安全网”的重要组成部分,其重要原则,便是国家税收介入后的重分配功能。在这样的制度下,法国目前的制度下的所得替代率(指退休后每月可支配所得与退休前薪资的比例)为73.6%,每10名退休者中只有1名的生活水准居于贫穷线下。本次马克龙政府所研议的退休金新制,则是从原则上推翻社会保险的原则,试图将42个不同退休金系统整合,用“个人帐户点数制”取代现行系统。其中的重要措施包括:1.国家公共投资的比例将固定为GDP的14%(现行制度并未订上限);2.退休金的计算方式不再基于社会保险原则,取而代之的是个人帐户制——根据每个受雇者的个别薪资计算出相应的点数和可能的退休月收入。合法退休年龄也从现行的62岁推迟为64岁,若未达64岁申请退休,必须扣点数,减少退休金;若超过64岁仍继续工作迟延退休,则可增加点数、享受红利;3.取消现行铁路工人、地铁运输人员、电力公司等高风险行业人员的退休金专户,所有行业一律适用同样的个人帐户原则。4.新制预计于2025年全面上路,适用于所有出生于1975年后的劳动者。在马克龙政府的口中,这一改革既是为了应对法国日益严重的人口老龄化问题,也是为了建立一个公平的养老金体系。总理菲利普就在电视访谈中表示,“这一立法是为了取消特权、让所有受雇者能够一视同仁,年轻时做多少、老了就领多少,在平等的立足点上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然而,与德国的工会集中单一不同,法国工会林立,平日里不同工会各自为营。但在12月5日罢工前,连一向被视为保守派、且会员以白领居多的的法国工人力量总工会(CFDT)和法国自治工会(UNSA),都抨击新制立法太过分,几乎是史无前例地与其他左倾工会共同作战。个人帐户制若真如此公平有效,如何解释超过半数民意的不满和上街抗议的百万人潮?这实际上反映出,退休改革引发普通民众担忧,超越单纯的“特殊退休体制”之争。▲ 早在9月下旬,法国各工会就向马克龙政府下了最后通牒——以12月5日全法大罢工威胁其别动退休制度。 © lexpress事实上,法国人口老龄化对养老金制度的冲击并未如法国政府宣称的那样夸张,法国国家统计局(INSEE)的报告指出:2017年,退休人口与劳动者的比例由1960年代的4:1降为1.7:1;但同一时间内,法国每位劳动者的生产净值也提高了3.4倍,单纯以劳动人口和退休人口计算退休帐户,并没有考虑到科技进步后产值的提升。而马克龙自2017年执政以来,取消多项富人税和由企业按比例负担的社会保险费用,估计2019年政府损收的税收为52亿欧元。所谓的养老金基金破产的危机,其实来自于马克龙上台后不断推出的减税政策,使得政府投入社会安全网的税收严重不足。而另一方面,所谓“年轻时做多少、老了就领多少”的个人帐户制度,也忽视了就业市场中雇佣型态的改变。在互联网产业变化的冲击下,千禧世代面临的就业市场充斥着非典型雇用、短期合约、中年失业等等危机,年轻劳动者除了必须花更长时间拿到稳定工作,在55岁后失业的风险也更高。法国现行退休制度的退休金计算基准,是根据退休者职涯中收入最高的25年平均薪资来计算薪资指数,因此即使个人职涯曾经中断(失业、转行、或是留职停薪在家育儿等等),仍可确保一定的薪资基数。新法将按照每一份工作(也就是说连非典型雇用、短期合约也被包含在内)的工资计算点数,而大部分人在职涯初期都有不稳定的时期,还有人则在中年可能会面临失业或转业,这些风险造成的薪资中断或下降,也会如实地反映在退休金上。许多媒体都尝试换算,不论行业与收入高低,新旧制的所得差异都在20%以上。这些问题,鼓励了不同年龄的法国人反对此次改革。尽管法国本次的抗议浪潮所指的,是实际上对受雇者的退休生活造成困境的养老金改革方案。但事实上,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抗争潮浪下,拉锯的是两种社会正义模式的不同想像。“个人账户制”并非马克龙政府首创,其基本原理为受雇者在职时每个月提拨一笔退休金,进入个人的帐户,集合所有受雇者个人帐户,成为一笔庞大的基金,政府或其委托单位,利用这笔基金获取投资收益,等到受雇者退休后,个人帐户中的本金及收益,即成为受雇者的退休金。与“社会保险制”(由在职者支持退休者的所需)不同,“个人账户制”下,受雇者退休了,领的是自己在职时存的钱。1970年代开始,世界银行就不断在世界各地推销此一养老金方案。其根本原因是为了累积庞大的退休基金,在“代操作”的名下,活络金融市场。以美国为例,除了由联邦政府的社会安全局经营,目前规模较小的是社会安全退休福利金(Social Security Retirement Benefit),最常见的便是以401K为代表的企业退休基金(Pension Fund),即由公司订定退休金计划,员工和公司分别提拨,但由公司自行经营或委托经营。在1990年代,企业退休基金快速成长,至2000年底,参加401K退休基金的已经高达4000万人,基金规模高达1.7兆美元。退休基金的总额不断扩大以及大规模投入股市,不仅推动美国开放式基金的发展,也曾经造就了美国股市长达10年的荣景。美国最大的退休基金(加州雇员退休基金)主席还曾夸口说:“退休基金就是资本市场”。这些资产所累积的庞大基金,甚至远超过一些国家的市场所能容纳的规模,而流向海外。这些超过个别市场的基金加总起来,也远超过全球市场所能承受的范围,因此与不断发生的金融危机相互作用,形成恶性循环。最明显的案例是通用汽车,2003年其企业退休基金价值跌至600亿美元,收益率从1993年至1999年的14%,暴跌到2002年的负10%。到了2002年底时,通用退休基金在美国境内的累计缺口就达到了193亿美元。2003年需要补充的现金高达54-57亿美元,造成通用汽车的利润大受影响,预估比年初估计值减少25%,最后甚至造成通用公司破产。事实上,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曾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者的Joseph E. Stiglitz,在1999年就曾经发表过《养老金改革的再思考》,痛批个人帐户制。Stiglitz研究发现,新保守主义经济学不断强调的“个人账户制会增加国民储蓄”、“个人账户制下的回报率比较高”、“个人账户制下对激励劳动力市场会有正面效果”等等论述,全部都无法证实。Stiglitz认为,无条件、毫无保留的改制成个人帐户制,将会造成“老年生活的危机”。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人们逐渐发现,国家退休金减少将鼓励收入中上者以私人储蓄方式预存退休金,刺激私人保险市场吸收基金,收入高者不但不再参与社会保险系统,也能透过金融化的私人退休基金保有更多资本;再者,退休金制度失去了重新分配的效果,原本收入就低的工人阶级、职涯因育婴而中断的妇女等,在退休后贫穷的风险也大大提高。所谓“赚多少、领多少”的公平说法,其实以齐头式平等的幻象,掩盖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正因为退休新制,牵涉着法国社会福利体制的存亡,才能引起如此广泛的社会动员和民意支持。在看似技术性的经济议题辩论下,拉锯对抗的实则是两种对立的世界观,两样对社会正义的诠释:要的是世代正义团结的社会保险系统,或是各自汲营求生的个体主义?即使许多抗争者并非受新制最大冲击的劳动者,为了捍卫对国家重分配义务的信念,仍然选择反对新制。最好的例子就是一张在社群网络上广传的圣诞图片,上面写着:“给你孩子最好的圣诞礼物——保卫他们的退休金。”马克龙在新年之际发布贺词,强调要将改革进行到底,呼吁政府和工会达成妥协。1月20日,政府内阁会议将正式推出退休改革法案,随后进入立法程序。1月12日,总理菲利普第一次在退休年龄上退步,但马克龙政府依旧不肯撤回法案,坚称这一法案将进一步使法国变成一个有活力的“创业国度”。随着抗议持续,公共服务体系的持续停摆,抗议的支持率已经有了些微下滑。马克龙似乎在等待民意不再支持罢工的一天。但2019年12月中旬,保罗·德鲁瓦耶研究所(Institut Paul Delouvrier)发布年度报告显示,53%的法国人在提高公共服务和少交税之间,选择了前者。时间退到2013年,该数字只有三分之一。换句话说,在马克龙希望打造的高竞争、高度市场化的“创业国度”(Start-up Nation)里,越来越多的人则对公共服务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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